文艺时评
东方叙事与反思重构
——也观电视剧《人世间》
胡 滨 / 文
2022年的春天，面对林林总总的国际国内事件，人们还会谈到《人世间》，一部街谈巷议满国争說的长篇电视剧，这已是很多年没有过的事了。
一 、围屋
《人世间》以居住在北方某城市的一户周姓人家三代人的视角，描绘了十几位平民子弟在近50年时间内所经历的跌宕起伏的人生。剧中主人公们生活、成长的平民社区叫做“光字片”，是一个具有年代感的棚户区。
“围屋”一词在抗疫氛围下思考之很有意思。光字片就是一片几近百年的围屋。人在成长中忽然远行了，肯定需要勇气和能力，而要年复一年厮守一个狭小重复的地方，同样需要更大的心灵力量。
年前，皖籍居深的美术家应天齐告知我，他创作了一个新的围屋，告诉我们应该如何生活在世界上，送威尼斯双年展。我认为非常好，用围屋来思考当代人们的生活。
《人世间》导演围了一片地，就造了一个庞大的围屋群。正直善良的老工人周志刚和李素华拉扯了秉义、蓉蓉、秉昆三个孩子，又是一个屋中之屋。请看这些现代围屋里的故事：
楠楠和玥玥这两个青葱的孩子本是最好的花季年华，晚上却要放下白天的洒脱浪漫，和那么多大人不分男女睡通铺，早上还时而要去倒所有人一夜同用的马桶；老三秉昆的弟兄国庆的爸爸，活活冻死在冬夜熄火的炼煤炉边上；秉昆另一个弟兄赶超得了重病，不愿拖累刚上大学的孩子和下岗妻子，选择卧轨自杀的绝路；在周爸去世的寒冷晚上，周妈把所有孩子边劝边赶回家门，等一早醒来孩子们发现坐在户外爸爸遗体前的妈妈早已冻成了冰块……
这些细节令人过目难忘，震撼、惨烈。以前的媒体平台几乎都不敢全这样播出来！再加上人物冲突酿造的各种爱恨情仇交织，笔笔都饱蘸着生活，演员也都演得这么好，这怎么可能不是一部盖世之作呢？！
二、模式
在中国有那么一片土地，历史留下了悲怆记忆。那么多人口后来翻身解放，在他们的生活中，艰苦创业和艰难生存相伴随，每个家庭每一个人东方人具有的家国情怀，使他们普遍能吃苦耐劳、抱团取暖，能愚公移山。这个时候，故事仿佛是帮所有的人都抒出一声长叹：唉，瞧这人世间呐！从小说到电视剧，出现了许多的调整，有的人物死的变活了，活的也变死了。比如国庆，也许是他父亲已经冻死，他要是病死，实在太惨，于是编剧改成让国庆活了；赶超从活变成死，且卧轨自杀；三兄妹的父母尽管也是死，但离世的方式不一样了，小说里一个是走在秉昆进监狱的前面，一个是走在了秉昆服刑之中，而电视剧里把他们都安排在秉昆还未出狱之前的一个春节里，妈妈不是病死的，而是给爸爸守灵一宿冻死的。
我是誰，来自哪里，去往何方？在西方小说世界里，不论是狄更斯、司汤达还是巴尔扎克、雨果等人的小说，我们都看到自我和环境的对抗和反击，西方人文背景里很少有东方式的孝慈传统，两个文明不同。
能把小说改编好的不多。英国影片《简•爱》，自始至终展开人对着上帝的思考；电视剧《红楼梦》有形形色色很多人物和复杂的关系，如同一个精致的园林名园，尽管是反叛的故事但交织着主人公和家庭的密集关系，一路下来展示的是东方美学和东方受众的趣味。
中国文学从明清近现代至今，很有一些大众喜爱的作品。它们有一个显著的模式，就是家长们和孩子们的家庭故事，不仅写到家长和孩子的元素，还极其丰富、饱满、深刻地写出了种种情节、细节，背后还有文化的反思。在《红楼梦》里，整个一个洁净的世界又是建构在一个灰暗的现实世界之上；现代小说戏剧里巴金的《家》、曹禹的《雷雨》，其实也是一个反叛的故事。再看看《渴望》、《四世同堂》，到如今的《人世间》，都是和西方的个人与世界不一样的个人作为家庭一成员所经历的种种。
看梁晓声的《人世间》，也是一个家长们和孩子们的故事。它让读者也想起了自己的家庭啊，作家把哈尔滨安字片的故事很多都放了进来，很多当地的观众还做出不少索隐。
小说《人世间》给我留下了如此印象：第一，深厚深刻的思想，对现实敏锐犀利的观察；第二，作家展示他丰富的生活阅历，人物故事以大量历史素材为基础；第三，高超的艺术本领，源于生活而超越纪实，采取的是现实主义典型化手法。
电视剧《人世间》继承了原著的精髓，做了很多的改动：有的人从死变活了，有的人从活着又变成死了；有的人早死，有的人晚死，而且离开世界的方法都不同啊！但改来改去，好像原著的核心思想没有变，还是如此接近于原著的水准：一方面是吃透原著，准确还原大量历史细节，精心营造；另一方面则是善于策划，形成强有力的演员团体，令人物栩栩如生，充满人间烟火气；最后，编剧有灵性，把苍冷的小说基调，调得微暖了一些。
这个精神之故乡，在作品里始终有着浓浓的东方文化的家的味道。
三、距与隔
《人世间》也令我想起了自己的家庭。我的父母亲是南京工学院建筑系的毕业生，当年是杨廷宝大师创设的这个南京工学院，他们渤海湾的核电潜艇基地的外装建筑秘密施工，我父母都成了活跃的技术骨干。一次厂里开万人大会，造反派要把书记揪起来，我母亲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勇气，第一个站起来说，《红旗》杂志刚刚发表了文章，要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后来，同事一见我妈就说，小杜啊你咋那么傻呀，說不定就扣你一顶保皇派冒子影响你一生啊。这样耿直的人其实还是不少的。后来才允许讲的，是我父母从事的是国防核潜艇建造厂房和车间的建筑施工。我母亲还有六个兄弟姐妹，七人里共有四个在了外地工作，参与电力铁路和大西北的建设。我外公外婆常年在上海，两位老人在几十年的岁月里，对远隔千里的亲人的思念是春夏秋冬的常态，每年春节也是这个回来了那个又没回来，一如《人世间》那般。
周志刚这个工人家庭和郝省长、金主任这个高干家庭之间的牵缠纠葛，也是作品里很费笔墨的部分。在那个动乱年代，周母就对秉义的对象郝冬梅倍加同情，說冬梅父母虽然被下放，他们立过战功是好人，还用毛主席的话来说，看人要看一辈子。但1979年以后形势就变化了，郝家对周家永远有一个社会级层带来的隔阂，就如同两个不同的围屋的世界。但在这个隔阂中，大家本质上又是善良正直的人，他们的相处之道居然是长期保持适度的距离，准确說他们各自找到了合乎逻辑的可以自我安慰的心理支撑点。周志刚的心理胜利法也宽容着进入别人家庭的长子，岳母金主任则把岁月刻练的分寸感终持一生，“做什么事都要有分寸留有余地”。复杂的战争与和平岁月的洗刷，给高级干部郝、金夫妇留下心理烙痕，以至在茶叶事件之后他们不再有见面，直到最后，保持在有分寸的礼貌客气中。
小说在下卷里，分析了周家原来在山东老家也是世代读书之家，由于境遇改变，到他这里成了普通工人，又住在贫困的安子片。以所住地域划分人的高低以至影响他们的往来甚至婚嫁，是很多老城市的民间隐形传统，周家子女的出息，完全靠自己的人品、勤读以及相貌。而郑娟这样一个寡妇进到周家也本来是有距离的，但知恩图报有舍有得的锁麟囊式神话，依然应验于他们。郑娟与骆士宾的冲突是善恶是非的冲突，由此这个底层弱势女性被赋予了耀眼的光芒。
如果說当年秉昆和工友在老太太家看到豪华而为之羡慕之余，第一次体会到人之间的距离和隔阂，多年后到社会转型期的贫富差距拉开以后，当年追自己的女孩和好哥们春燕、德宝两口子则越来越和秉昆一家拉开距离，甚至矛盾激化到拳脚相加的地步。而社会差距拉开，也使一些小人乘机仗势欺人，骆士宾夺子、秉昆郑娟护子反击……楠楠事件砸向了秉昆郑娟，砸出骆士宾坏人的下场，也砸出了主人公穷且益坚的志向。
四、重启
梁晓声从四十年前一路走来，创作了《今夜有暴风雪》、《雪城》等作品，而现在他的长篇小说《人世间》又重启了一次深刻冷峻的社会性反思。19世纪法国和俄罗斯作家的现实主义传统影响到了中国“五四”以后的文学，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反思文学曾一度风起云涌，但是隔了几十年，人们似乎已经淡忘和疏远了这些文学经验，直到长篇小说到电视剧的《人世间》，我们看到了现实主义的又一次重启。
北方工业发展的阵痛形成大量企业尤其是国有企业的关停并转，职工收入下降，失去岗位贫困无助，所以赶超自杀、国庆父亲冻死……作者不惜把笔触写到极狠，自从他出道以来，从《今夜有暴风雪》、《雪城》再到如今的《人世间》，聚焦同样的生活、相类似的群体，而背后的思考洞察和反思几乎都是一以贯之的。《雪城》同样写到社会难题，写到企业家和社会普通人的悲欢际遇，对社会矛盾困境的思考，对人性种种微观形态的剖析和讽刺，当然也不缺乏对正义和善良的坚守。就在近年里，梁晓声还写成专著大声高呼：我看好中国的未来。
这种对当下社会群体心理结构深层透视和精神之源的探寻，在海峡对岸的另一位作家赖声川那里有另一番呈现。他们两个人的文学世界相映成趣。“光字片”和“宝岛一村”这两片一北一南的围屋之群，时空交错，互相对应和比较。宝岛一村讲的是台岛因退伍军人集居而形成的眷村的瓦解，涵盖几代人命运的故事；光字片也让我们看到东北一个城市的生长延续和终结的过程。一个是撕裂后的短暂聚合，一个是代变后的狭小延续，充满哲学性的叙事背景，让读者在笑声与泪水里酷爱着这样的故事。
《人世间》这部小说很少描写，长于对话和情节，不过这些叫电视剧生龙活虎地补齐了。当然，在这个丰富错综的故事结构里，由周志刚李素华而传承给三兄妹的良好家风和为人品性，长子秉义身上兼以岳父母家庭的再培育和自己的努力而成一代忠诚优秀的干部形象，三子秉昆身上承续父亲工人阶层的优秀品质、在生活中对父母大孝、对媳妇坚守挚爱，就个体人格看更有光辉；至于郑娟又是那么美好的一个底层女子，跨过千重浪，像种子一样一生向阳，随万物生长……这一群像主干，形成了一个旗杆子，让这部小说和电视剧矗立在2022年的苍茫空间里，也必将成为未来足堪回望的背影。
（本文插图均系作者采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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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胡滨
文艺评论家、词作家、诗人，现任中共深圳市委宣传部一级调研员，深圳市电影电视家协会副主席，市作家协会理事，市评论家协会理事。著有理论专著《筑居在南方》，创作国际获奖影片《你幸福我快乐》主题歌词、央视一套播出长篇电视剧《追梦》片尾曲歌词，等，担任多部电影、电视剧、专题片、大型晚会策划、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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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一 苇
